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翻開清·乾隆版《泰寧縣志》,那些關(guān)于山水的句子便如清泉般涌出。一位清代文人,留下了他對故鄉(xiāng)山水最深情的凝視。他寫泰寧爐峰山:“一簣鈩峰秀,孤城雉堞環(huán)。”而后筆鋒一轉(zhuǎn),將聽覺與視覺一并喚醒:“溪聲巴字水,雨意米家山。”這數(shù)十字,已不僅是在描摹山與城的依偎,更是將整個天地的靈韻邀至眼前。溪流的聲響,恍如巴蜀之地曲折的江水,帶著遙遠(yuǎn)的、婉轉(zhuǎn)的韻律;迷蒙的雨意,則暈染出米芾筆下空靈的山水墨痕。 山是城的錚錚鐵骨,城是山的裊裊云裳,而這溪聲與雨意,便是為泰寧古城這幅立體畫卷灌注了靈魂的聲與色,是縈繞在青磚黛瓦和小橋流水間永不消散的呼吸。
古城山水格局 泰寧的山水,從來不是孤絕的存在,它與人間的煙火、與文人的情懷、與一座城的古老記憶緊緊相連。 江復(fù)的《上清溪》更引人入勝:“昔人武陵逐春水,今我清秋探秋葉。”他把自己比作尋訪桃源的武陵人,卻在清溪中找到另一番天地。“千峰斷壁路無從,一水清漪若可涉”,這哪里是寫景,分明是寫心——人心在山水間尋路,總以為無路可走時,卻見清溪引路,柳暗花明又一村。 令人動容的,莫過于明代禮部主事池顯方在《上清溪記》中的真切體驗。他或許是泰寧山水最癡情的知音。當(dāng)他乘筏穿行于溪澗之間,不禁感慨:“轉(zhuǎn)一景如閉一戶焉,想一景如翻一夢焉,會一景如繹一封焉,復(fù)一景如逢一故人焉。”真是絕妙的比喻。人在山水中行走,景致變換如開門閉戶,如夢境更迭,如拆讀舊信,如重逢故友。山水不再是外在的,而成為與生命對話的知己。
上清溪 泰寧的山水之所以動人,在于它不只是自然的造化,更有人文的浸潤。宋代名相李綱,曾謫居于泰寧,他在《瑞光巖丹霞禪院記》中開篇便點出一個觀察:“東南名山如所謂四明、天臺、衡岳、廬阜,號為瑰偉秀絕者,多為浮圖氏所居。”此言不虛,泰寧的巖穴之間,便多有寺院禪房悄然棲息。于是,僧人在此修行,文人在此讀書,尋常百姓在此尋求心靈的安寧,一代名相亦在此沉淀他的思索。
瑞光巖李綱讀書處 南宋泰寧人鄒應(yīng)龍,在高中狀元之前,曾于山間巖穴潛心苦讀。也正是在那段清貧而充滿希望的歲月里,他在寶蓋巖寫下了“愿求容膝地,著我過浮生”的心愿。彼時的他,尚是默默無聞的一介書生,這句詩并非功成名就后的超然,而是在清苦求索中對精神家園的樸素期盼——一方僅能容下雙膝的巖穴,便是他安放理想與書卷的整個世界。這份于困頓中萌生的知足與堅韌,比任何瀟灑的隱逸都更貼近生命的本真,而這,也正是泰寧山水所默默滋養(yǎng)的一種內(nèi)在力量:它不承諾浮華,卻為每一個虔誠的生命,提供足以支撐其走向遠(yuǎn)方的寧靜與定力。 朱熹曾在縣城南小均坳讀書,他的《四季詩》樸素如話:“曉起坐書齋,落花堆滿徑,只是此文章,揮毫有余興。”大學(xué)問家的日常,竟如此簡單——晨起書齋,落花滿徑,文章寫得順手,便心生歡喜。原來圣賢的快樂,也這般平常。 泰寧的“杉陽八景”更是將自然與人文完美融合。明人張中達(dá)寫“旗峰曉雪”:“旗峰屹立何壯哉,清晨積雪高皚皚。”梁禮寫“爐阜晴煙”:“一峰秀峙縣郭西,圓若皚阜摩天齊。”雷昂寫“金鐃晚翠”:“云外橫屏障,黃昏翠轉(zhuǎn)深。”同樣的景致,在不同詩人筆下各有韻味,但都透露出對這片土地深沉的愛。 江泓源概括得最好:“杉城如重屋,群峰列旌戟。”泰寧城如重重屋宇,群山如列陣的旌旗長戟,守護(hù)著這一方水土,也守護(hù)著這一方文脈。
杉陽古城晨曦 讀這些詩詞文章,我忽然有些明白:泰寧的山水之所以讓人流連,不僅因為它的形勝,更因為它承載了太多人的情感與記憶。僧人在此修行,詩人在此吟詠,隱士在此棲居,學(xué)子在此苦讀,游人在此忘返。每一塊巖石都聽過誦經(jīng)聲,每一灣溪水都映過讀書影,每一片云霧都見證過生命的悲歡。 幾百年后的今天,我們走在同樣的街巷,看同樣的山,涉同樣的水,那些詩句便自然而然地浮上心頭。原來,我們與古人身處不同的時代,卻能在同樣的山水間獲得相似的感動。這就是文化的力量——它讓時空不再是阻隔,讓不同時代的心靈在山水間相遇。 池顯方在游記的結(jié)尾寫道:“出口幾不復(fù)識,如漁父之別桃源也。”當(dāng)我離開泰寧山水時,竟如漁父告別桃源般悵然若失。但我想,只要這些詩文還在,只要還有人愿意用心閱讀,那么泰寧的山水就永遠(yuǎn)向我們敞開——它不是遺世獨立的桃源,而是可以安放現(xiàn)代人浮躁心靈的故鄉(xiāng)。
尚書第路人 山水有靈,文章有骨。泰寧的風(fēng)物,因了這些詩文而更加鮮活;這些詩文,也因了泰寧的山水而得以不朽。我們今日讀之,不只是懷古,更是尋根——尋找那失落已久的山水情懷,尋找那被都市塵囂掩埋的生命本真。 |